“宝贝”, 黑客严肃的说, “你有这些想法只是出于小时候的经历罢了, 我希望你能忘记它”
他说这些话的时候, 南京还在下着阴冷的雨, 凄凉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雨. 雨滴是细小的, 灰蒙蒙的, 没有颜色的, 颓废的,只有伤感的南京城才有.
他这样说, 是因为想安慰蚊子, 纯粹是安慰, 和他心里的真正的想法毫无关系. 他承认自己不是精神分析方面的专家,他甚至不了解自己. 但是无论如何, 他认为她的心态是不正常的, 有点超出他所能承受的限度.
她正躺在床上, 阴雨连绵的季节是她情绪容易波动的时候, 她显得很虚弱, 脸色憔悴, 白得象是一张纸.她的美象花一样的在凋零. 她说自己又做了个恶梦, 觉得整个世界都象个巨大的肥皂泡破灭了.
黑客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, 他关于精神病的知识和理解让他明白, 重要的是应该让病人明白自己是病人,他们的想法和脑袋中的幻象完全是处于病理上原因. 然而他不习惯告诉别人, “你是个精神病人”. 他希望尊重每一个人,认为每一个人都是正常的, 无可挑剔的. 潜意识里他甚至认为精神病只是相对的, 正常人的问题其实一点不比病人们少,他们之所以被认为是正常的, 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大多数, 根据民主的原则, 真理永远在他们一边. 从这一点来说,民主实际上是这个世界的没有办法的办法.
最重要的原因是, 他爱这个病人. 申明她是有病的不仅对于她, 对于自己也是残酷的.这相当于在他们中间划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, 彻底的毁灭看起来美好的永恒的爱情.
在安慰她的时候,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是虚弱的, 内容空洞而且勉强. 他不习惯去安慰或者说服别人,他一向认为别人的事情和自己没有关系. 现在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爱这个人, 这种爱象是黑暗中的火焰照亮了他的生活,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熄灭.
他努力在思考, 不仅仅思考如何应付她愈来愈古怪的语言和行为, 同时也在思考未来, 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,她的未来和自己的未来, 各自单独的未来. 他认为只有解决各自的单独的未来, 才能够回答作为一个整体他们会如何生活.
“你听我说,” 蚊子有气无力地抗议着, 还沉醉在恐怖的梦中. 她开始叙述她的梦, 黑客静静的听着. 梦中的怪异, 悲伤,绝望仿佛在说明一个永远无法医治的创伤.
她没有忘记强调这是真实的, 因为人的意识在睡眠的时候和白天一样在继续着, 而且更能揭示阳光下看不到的东西. 她质疑黑客说,难道你现在能够有合理的可靠的办法证明你并不是在梦里?
她描述的场景是一个昏暗的客厅里. 窗外的的天气湿冷难耐, 壁炉中燃烧着永恒的火, 却没有一丝热量. 几个裹着黑色长袍,脸色僵白的人坐在长条桌子边上, 要审判她和黑客.
他们俩被指控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. 请注意, 他们的罪恶并不是通奸, 而是,他们在进行性交的过程种使用了被神圣法律禁止的安全套. 如果罪行属实, 应予死刑.
公诉人言辞激烈的指出, 使用安全套是对即将诞生的生命的扼杀, 即便这个生命的存在是假想的, 未来式的. 他指出,性交的男女在获得快感这一权利的过程中, 也被赋予了神圣的义务, 即生育子女. 生命的价值是无限的, 最高级的,因此即便是对未来的抹杀也是残暴的.
辩护律师苍白无力的反驳说, 由于安全套的存在, 精子与卵子结合的可能是不存在的, 因此被戕杀的生命只是种幻想.公诉人反击说, 人连这种阻碍的权利都没有. 如果这种权利被允许, 人类将纯粹因为快感而做爱,将没有人来承担繁衍的社会责任.
蚊子尖叫着说, 我为什么要承担这种社会责任.
威严的法官给了她严厉的警告, 暗示她的言论可能会严重损害她申诉的权利. 对社会责任的质疑意味着对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的人,所有的秩序的质疑. 而社会没有义务去拯救, 爱护一个本身不承担义务的人.
公诉人论证说, 这两个犯罪嫌疑人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上, 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在一个合适的夜晚通过做爱履行了社会责任.如果他们不承认这种责任, 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来到社会的权利, 换句话说, 他们应该被枪决.
蚊子大声说, 她完全可以不选择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. 她的抗议是无效的, 因为人没有与生俱来的选择的自由. 如便有,也只是死亡的自由. 这样的法律并非不符合公正的原则. 第一, 如果是人自己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上, 那么他应该对这一后果负责. 第二,如果他是被动的来到这个世界上, 那么这个世界至少给了他退出的权利.
黑客对犯罪事实没有任何的异议. 他发自内心的认为, 对任何不公的抗议只是对自己智力的侮辱. 接受这种审判制度,就意味着接受它所依赖的大众基础. 他不承认这个基础.
他的沉默的良好态度被理解成为对罪恶的忏悔, 和对法律系统的尊重. 于是法官给了他宽大的机会, 如果他愿意在一个协议上签字.这个协议要求他离开这个女人, 回到社会系统里来. 作为回报, 他的罪恶将被赦免, 他将获得自由,继续生活在神圣法律下的自由.
既然在这个社会里没有真正的自由, 那么黑客如果继续生存所能指望的自由是什么呢? 黑客认为, 人的心灵是高贵的, 自由的.尽管法律规定了性交和安全套是不相容的, 但是否选择射精是他的权利. 最重要的是, 尽管一个可能被迫去应付这个社会里很多不喜欢的东西,但却可以在内心蔑视它. 人的肉体和心灵是分离的. 短暂的肉体可能是在干一件肮脏的, 不情愿的事情, 永恒的心灵却可以从高处鸟瞰,审视, 批判.
所以他只是牺牲了肉体, 却获得了心灵的自由. 这难道不是值得的吗?
上帝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. 对于黑客来说, 抛弃自己的肋骨来获得心灵的安宁是合理的. 他接受了这个协议.于是蚊子被判决为所有的犯罪事实负责.
他听着蚊子叙述完这个故事, 陷入了沉默.
当黑客试图象蚊子证明, 她所见到的, 想到的, 忧虑的, 只是种幻觉时, 他看到她眼中的嘲笑, 突然迟疑了.
他想起自己说的, 生活原本只是种幻觉. 他不想她用同样的话回敬自己.
他是个深刻的怀疑论者, 他几乎怀疑一切, 包括自己.
“你觉得我坐在你面前是种幻觉吗?” 蚊子说.
“不是的”
“为什么呢?” 她质疑说.
“因为我爱你, 蚊子”, 他淡淡地说.
她直视着他的眼睛, 依然带着嘲笑, “黑客, 可是你的爱和存在没有关系.你并不能因为你爱一样东西就认为它是存在的?”
她的话象石捶一样敲击着他的心灵. 不等他的反驳, 蚊子继续说, “抛开你的爱不谈, 黑客, 你看到我坐在这儿,仅仅是因为你的视觉里出现了我的影子, 但你的视觉是可靠的吗? 这不是你说那种轻浮的感觉吗”
为什么会这样呢, 黑客痛苦地想. 如果一个人爱的东西事实是不存在的, 只是种行将寂灭的幻觉,那是多么可怕的感觉啊.
“即使你戴上显微镜看我, 也不能增加你的自信.”, 她仿佛在故意摧毁他的爱情. 黑客觉得她永远象个无法琢磨的谜.有时他感觉她是深爱着的, 有时觉得她是游戏着的, 有时觉得她仅仅是一场戏剧的被动的演员罢了. 他从来没有认真地质疑过自己的爱,那么为什么她可以呢?
她的脸色是苍白的, 没有一丝的颜色. 她因此更加的美, 更加的纯洁, 但那种美是没有温情的, 残酷的,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公开的蔑视, 包括黑客本身.
“你的爱能持续多久呢?” 蚊子继续问, “你爱过你的妻子吗”
黑客冷冷地望着她, 似乎听人谈论不相关的洙罗纪年代的物种. 他感觉到了那种使他感到憎恨的对比的企图.“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问这个, 亲爱的”
他们凝视着对方, 仿佛一个世纪.
“如果你要把自己比喻成她, 那是你的权利”, 黑客冷淡地说. 突然之间, 他觉得自己这句伤害了她, 也伤害了自己.他背过身去, 将忧郁的目光投向窗外. 在那儿, 他看到阳光的影子.
她从身后抱住了他, 他感觉到了轻微的颤抖.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爱, 但是爱是令人绝望的, 他无法穿过她的心灵,如同他无法穿过那窗外的影子看到真实的太阳. 他觉得这一切更象是虚幻的了.
是啊, 他陷入了沉思, 这爱情究竟是什么呢, 它和我们其它的世俗感情有什么区别呢, 比如对父母, 朋友的爱?如果我们不必带着父母去见上帝, 那么为什么要带个情人呢?
他深深地怀疑着, 但同时又企图证明自己对蚊子的爱是高高在上, 是受上帝祝福的.
他决不能接受任何看起来不是那么永恒的东西, 在任何不永恒的东西里, 他只闻到腐朽, 矛盾, 和死亡的气息.
他转身过去抱着她, 为自己的证明恐惧, 为自己抱着的看不清的灵魂而恐惧.